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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爾茨,卷進了“劇本殺”

周睿睿  2025-01-24 21:03:52

定下2025年大選日的那一天,圣誕彩燈還沒有點亮,德國正在進入隆冬,正是一年中最陰沉蕭索的日子。

 

時間很快來到2025年1月,等了很久的政治界終于敢公開宣布選戰開始了。在剛剛過去的2024年年底,圣誕和新年的氣氛有些沉重,一邊是憂心忡忡、翹首以待的社會,一邊是明知對手們誰也沒閑著,卻偏得為了尊重傳統而表現得“慢下來”了的政治人物和他們的智囊團。

 

有評論人士指出,這是一次有史以來最“快速”的選戰。原定于2025年9月舉行的聯邦大選,被提前了七個月。盡管信任投票在2024年12月舉行,但三黨聯合的政府宣布瓦解后一周內,2月23日就被確定為選舉日。事實上,這次“臨時”選舉,準備時間超過三個月。

 

或許,“準備最不充分”才是更準確的說法。

 

1月17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出席社民黨競選集會。圖/視覺中國

 

落差與迷惘

 

2024年11月6日晚間,德國總理朔爾茨在兩三個小時之內完成了“炒財長魷魚”到官宣的全過程。此后,各種流程都在加速。圣誕節前夕,信任投票毫無懸念地未被通過。運轉了三年的“交通燈”政府被越來越多人嫌棄,不過當它真的被宣告不治,很多人卻并不像他們嘴上說的那般“如釋重負”。“如鯁在喉”是過去了,“如芒在背”卻隨之而來。“時代轉折”的強烈陣痛,并不會隨著“交通燈”政府的告終而終結。

 

新年剛過,各大黨派不等周末過去就紛紛開始了公共活動,各黨總部也下發了競選巡游計劃。

 

1月5日,周日,現任總理、社民黨首席候選人朔爾茨在柏林的維利-勃蘭特大廈參加黨主席團圣誕假后的第一次會議,會議內容也包括和博世及蒂森克虜伯的勞資協議會的商討,尤其是因為這兩個大公司的員工們都非常擔心丟掉工作。同日,聯盟黨首席候選人、目前的在野黨領袖梅爾茨在波恩就開國總理阿登納冥誕發表講話并向阿登納墓敬獻花圈。幾天后,他參加了一個基社盟的務虛會,以爭取更多支持。基社盟在自己的大本營、以慕尼黑為中心的上拜仁活動。1月6日,自民黨按慣例選擇了斯圖加特作為首發站。同一天晚些時候,綠黨首席候選人哈貝克在位于石勒蘇益格-荷爾施泰因州的歷史名城呂貝克開始了競選活動。與丹麥隔海相望的石-荷州是風能重鎮,在2018年成為雙黨魁之一以前,哈貝克正是在這個州積攢地方執政經驗的。

 

過去三年里,假如一個普通民眾按“傳統”習慣,眼界僅僅局限于德國“主流”輿論界,頗會有類似“山中雖一日,世上已千年”的觀感:僅僅三年,過去漫長歲月里積攢起來的樂觀主義連同一切曾“理所當然”的秩序,突然間變得岌岌可危,跟著“忽喇喇似大廈傾”的還有整個社會的心態。

 

這三年內,圍繞著德國發生了很多“第一次”,可惜其中沒有一次值得高興。影響最大的莫過于:2022年2月,烏克蘭危機全面升級,二戰后第一次在歐洲本土爆發戰爭。截至2024年底,德國已連續幾個季度經濟衰退,這樣糟糕的表現又是二戰后第一次。第一件事關安全,第二件事關國家認同。一切都變了。

 

對于觀察者和講述者來說,最急需面對的問題可能就是“邏輯”。熟悉的那種構思路徑似乎失效了。是否還有一個清晰的線條呢?線條的終點指向一個明確的烏托邦嗎?應該如何來理解這個時代?很顯然,與這個社會有關的正在發生的一切,都與自20世紀下半葉開始高歌猛進的政治治理模式及其背后有關“進步”的線性而清晰的敘事背道而馳。而且,“斷崖式下跌”帶來的錯愕只是表象,真正棘手的是如何理解和處理“現在”與“過去”那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展望未來,也許學會與模糊和不確定共存甚至共舞,才有可能到達彼岸。

 

這個看似屬于哲學家的問題也開始成為政治人物的問題。因為,他們很快就需要對民眾做出解釋和許諾了。而對于民眾來說,“時代轉折”不是政綱或論文里的一個概念,而是他們開始變得驚心動魄的人生。

 

綱領與人設

 

信任投票剛過,各大黨趕在節前公布了早已備好的競選綱領,留出時間來給選民領會深意。其中,有不少是先公布再在黨內通過的。縱觀這些綱領,每一個黨的面目都清晰了。和2021年大選時那種頻繁采用模糊表達和“先鋒詞匯”的話術不一樣的是,針對民眾的強烈痛感,各黨給出了干脆的方案。社民黨列出了25條主要話題,每一條都用“我們為此斗爭”開頭;聯盟黨為“政治變更”疾呼;綠黨則以“一起增長”為題。

 

最靠近中線的兩黨,各自重復著傳統形象。社民黨的重點有二:再分配和國防。在再分配方面,社民黨提出了放松債務剎車、保障公民福利金和養老金水準等主張。在國防方面,則在保證2%國防預算的同時干脆利落地表示絕不向烏克蘭運送“金牛座”巡航導彈。這兩點內容,直接回應著朔爾茨在議會“絕不在社會團結和國家安全中做出二選一的選擇”的講話。聯盟黨的重點也有二:一是經濟,二是秩序。在經濟方面,松綁的舉動主要是減稅、減少官僚主義和歐洲過多的“長臂管轄”。秩序方面則囊括了更嚴格的移民政策、更多的遣返國、更多的國防預算和在若干“危險地點”設置監控。僅僅最后一點,在幾年前就根本不可想象,這是一個“前默克爾時代”的聯盟黨形象。

 

自民黨的綱領,寫滿一個大大的“減”字:減稅和減少國家開支。選擇黨的綱領基本上是對現狀唱反調。最有意思的還是綠黨:在綱領里大談經濟,而它最擅長的環保話題則到了幾十頁后才出現。

 

在以往的選舉里,各候選人都會立一個“人設”。除了實際內容,最后的角逐,也取決于哪種人設的特質最受選民喜愛,比如2021年大選時朔爾茨的穩健、拉舍特承載的默克爾的余暉、貝爾伯克的“未被污染”和女性形象。但是這一次,選民的投票可能和喜愛無關。他們在心里默默地盤算,哪位候選人“不那么令人難以接受”。

 

社民黨的朔爾茨剛剛領導了“交通燈”,過去三年的表現著實讓人高興不起來;聯盟黨的梅爾茨曾被默克爾親手邊緣化且之前并無執政經驗,能力備受質疑,此外他還散發著一種冷戰年代的氣質;綠黨的哈貝克被認為應該對歷史最差的經濟表現和“去工業化”負責;自民黨的林德納被證明作為執政伙伴監守自盜故意擱淺政府;至于選擇黨的魏德爾,誰敢說她喜歡民粹主義;當然,還有莎-瓦聯盟的瓦根克內希特,但他們是剛剛成立的小黨,連一份像樣的競選綱領都還沒拿出來。

 

充滿矛盾的角斗

 

盡管各黨都在努力拿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提案,但一個縈繞不去的問題還是從一開始就浮現了:誰和誰組閣?選情的推進從一開始就是被多方合力帶著走的。

 

形勢很明顯:很難有一家票數過半,弄不好還是三黨組閣。提出了“時代轉折”卻中道崩卒的“交通燈”政府留下了慘痛的教訓,“團結”是其中極具警示性的一條。在“交通燈”宣布熄滅的次日,總統施泰因邁爾的講話里也反復提到“團結”,否則就會有無休止的內斗和行動力幾近癱瘓的國家。令人不安的是,原本提前大選的原因就是三個黨無法達成一致,如今挑釁甚至羞辱性質的對抗情緒卻大行其道,而選舉結果出爐后這些政黨很可能會不得不走到一起。

 

“后冷戰時代”溫情脈脈的泡泡消失了,所有政黨都展現出更“厚黑”的一面。攻擊在變得更猛烈的同時,氛圍也變得更對立。媒體隔三岔五地報道,某黨某人又在指責另外的黨和人“搞砸”和“不配”了。反對黨領袖梅爾茨在議會上對總理朔爾茨喊話:“省省吧,別擺政府首腦的譜了,別給其他歐洲國家擺,人家根本就不認你”“你在羞辱德國”。這樣尖刻凌厲的個人攻擊,在兩黨制國家尚可說見怪不怪,但在德國的政治文化里已消失多年。一向以穩重到近乎無聊面目示人的朔爾茨則回敬“弗里策和特朗普一樣,說的都是些瘋話”。梅爾茨名弗烈德利希,通常“弗里策”是“弗烈德利希”的一個帶有幽默和俏皮感的變體,朔爾茨在此使用,顯然是一種并不友善的調侃。這種以前會被認為是“缺乏風度”的攻擊,在政治的緊迫感和全社會的痛感里變得可以容忍了。

 

上一次大選中,先聲奪人的貝爾伯克和拉舍特都沒笑到最后。這一次,任何弱點的暴露都可能是致命的。多數候選人都選擇小心試探,等著合適的時間點,等著后發制人。

 

朔爾茨在努力維持“和平總理”路線,這被視作他的政治成就。競選綱領里明確拒絕給烏克蘭運送“金牛座”,也是目前主流政黨中的獨一份。另一個成就,則是保障養老金水平和福利金。這兩項成就,總結起來就是“安全第一”:不要戰爭,保障生活質量。這個方針倒是與朔爾茨敦厚的外形相符,而和梅爾茨帶來的“風險”形成反差。

 

梅爾茨則試圖表現得比朔爾茨“更像個”政治家。盡管他尚無從業經驗,但他對于“政治家”的理解更加尖刻。另一方面,聯盟黨的競選綱領里只字未提削減養老金,這似乎又是在給與社民黨的合作留下一個口子,但又不能給社民黨太多空間。眼下聯盟黨民調支持率第一,但還差多少才能過半呢?基社盟已多次反對與綠黨結盟,自民黨連進議會都成問題,聯盟黨真的考慮拉上選擇黨嗎?

 

不過,候選人的電視辯論已經定下了。和三年前的“三雄爭霸”不一樣的是,這一次擬采用傳統的兩兩對決形式,分首席對決和次席對決。首席對決就是現任總理朔爾茨對在野黨領袖梅爾茨,次席對決是綠黨的哈貝克對選擇黨的魏德爾。這樣的安排兼顧了政治文化和議會生態,但從目前的民調支持率數據上看,實則是第一名和第三名對決、第二名和第四名對決。

 

聯盟黨吸收了不少以前會被認為是選擇黨的政綱內容,例如公布犯罪者的國籍和快速遣返。在一期廚房秀節目里,哈貝克提出“駕駛對年輕人來說太貴”,并表示國家應撥款1000歐元給每個學車的年輕人,“當然雇主也得承擔一部分”。這個提法又完全來自社民黨為激勵電動車發展而在討論的“機動津貼”,只不過社民黨把國家補助的標準設在500歐元。1月的第二個星期五,魏德爾在X平臺上與馬斯克連線直播,在線收聽的21萬人中,有150名歐盟官員等候檢查該連線是否涉嫌以非法方式干預選舉。在這場并不那么有深度、有建設性的對談后,魏德爾在黨代會上正式當選總理候選人。之后,她的立場和語氣變得更強硬了。

 

懷疑與對立的氛圍并不來自一對一的電視辯論,而是一種詭異的“劇本殺”生態:每個人可能視任何人為對手,同時也可能是任何人的對手。當政治人物露面時,總會不得不更多地推演那些沒露面的可能。一方面,他們相較于以前更兇狠更狡猾地去撕咬對手并以更大的耐受力忍住撕咬;另一方面,他們又必須及時抓住有限的組閣機會并向對手有保留地傾斜。這真是一場充滿矛盾的角斗。

 

模糊的“穩定中路”

 

在當代,德國一直被視為制度穩定的典范。依據其人文特色,比例代表制混合多數代表制,聯邦議會再疊加參議院,代表性廣泛又相互制衡的流程設計像一臺精密度極高數學性極強的儀器,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能使民意得以充分展現,利益沖突得以反復權衡,以至于最終達成的共識對盡可能的多數人來說都不會那么難接受。世俗政治被認為是一個健康社會的標志。除了制度穩定外,世俗政治下的社會進程,也延續著一種漸進式的穩定。

 

而現在,學者和專業人士們開始討論,這種漸進式的穩定是否也是導致它在面臨巨大全球挑戰時反應“慢半拍”的原因。“交通燈”政府三年以來不休的爭吵,正是“慢半拍”政治決策上的癥候。但當幾乎所有人都在抱怨“交通燈”乃至之前的政府未能跟上現代化進程時,很多實際受影響最大的人卻在抵制更新換代。“危機社會”被提出已久,但從未有真正的反思。

 

當然,德國政治“慢半拍”是有原因的。歷史上的“政治冒進”導致形勢迅速失控的教訓,不可謂不慘痛。魏瑪共和國的動蕩,助長了納粹崛起。現行憲法正是為了防止那種“頭腦一熱大腿一拍”,一系列條款都旨在讓社會的運行在任何情況下都盡可能穩定有序。也正是這樣,2024年11月6日后,朔爾茨像一個交響樂團的指揮一樣,淡定和有條不紊地處理著解散政府這樣的重大事宜。

 

在如今這個復雜的角斗場上,“穩定中路”是建制派們面對碎片化的政治意見時不約而同的主張。但如何穩定呢?“中路”又是什么?慕尼黑大學知名社會學家納瑟希批評稱,人們談論“公共精神”的方式基于一種幼稚的理解,追求表面和諧,無視深層沖突。社會在其維度和事實層面上的異質并不總能被強行同化,但總會有人列舉出一系列概念證明“共識”存在且有效。這與其說是一種經驗,不如說是一種期待和習慣。

 

再有一個月,這一次大選結果將出爐。德國命運的又一個拐點,正在一步步逼近。不過,在敘事與秩序的雙重失衡里,真正的轉變尚未隨著痛感到來。

 

(作者系德國漢堡大學社會學者、漢堡市文化與媒體顧問)

 

發于2025.1.20總第1173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德國選舉的“隆冬時節”

作者:周睿睿

編輯:徐方清